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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礼物——关于冬冬,登山,山野,勇敢,自由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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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1 14: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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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17
礼物——关于冬冬,登山,山野,勇敢,自由及其它 -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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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16号)是冬冬头七,我和庄哥、苏大、小朱去机场接他的父亲一行。我从来没有见过冬冬父亲,但非常好认。涌出来的人群中,我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和冬冬一模一样的身影、姿势、神态、目光。他们从新疆回来,在天山脚下和冬冬告别。他永远睡在那条深暗的冰裂缝里,千年不变的冰雪包围他,他终于属于了他应该属于的世界。

我不打算写一个纪念冬冬的东西,曾与他生死与共的人那么多,轮不到我来说什么。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小朱说到冬冬的离开给他的打击。其实我们都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但这一天太早了,他才28岁,刚刚尝到自由登山的甜头,一切才刚刚走入正规。可是,在短短的28年里,他已经登顶了30多座雪山,命名了至少7条新路线,翻译了许多许多英文攀登技术文献,成为中国青年登山者的代表。即使我们活到80岁,又能保证自己的一生比他的更有成就,更有意义吗?更别说心灵的高度了。

知道冬冬事故的消息,出差途中的小朱从机场直接改飞乌鲁木齐。衣服也没换,他西装革履地去了冬冬去的那座山,陪他的父亲和他告别。2002年的宁金抗沙,小朱是队长,冬冬是新队员,是他带着他走进雪山,现在又是他去向他告别。整整十年,我们都改变了很多,那些不变的,成为生命里的重量。

我离开协会和登山已经很久了。苏大和小朱都是我很久没有见过的人。昨天我在洪清和棍家里准备一个纪念冬冬的视频,见到四百他们,四百抱怨我脱离组织,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我回想起05年在念青,我到C1,看见登顶成功的四百,他扔下手里的锅,张开双臂就扑过来一个拥抱。棍已经是即将当爹的人,他的老婆也是队里的女孩,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早中晚饭,期间水果饮料不断。

昨天晚上我们住在棍家里,就像过去住在登山队的楼顶活动室,住在本营的大帐篷,住在当雄兵站里一样。我感到久违的安全,一夜睡到天明。这个集体仍然让我感到彻底的放松和信任。我们继续生活下去,在欢声笑语里整理冬冬留下来的资料。这样很好,不要悲伤。我们都是懂他的。他一开始就和我们不一样。

我经常想,在山野的经历对我意味着什么。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去总结过,既不向人提起,也不曾写过什么东西。从大一加入协会到现在,已经9年了。尽管我在那里的时间只有两三年,但是我知道,它改变了我,改变了我此后的生活,改变了我和世界的关系,它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好的和坏的,快乐的和痛的,源头都是它。

03年秋天我第一次参加协会活动,迎新拉练,从鹫峰上阳台山。一众菜鸟都是空身,依然累得要死。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背着鼓鼓囊囊绿色军包的男生,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言谈腼腆眼神飘忽,穿着后来我见过无数次的马拉松白色文化衫和蓝色紧身短裤。我的小队长小龙开玩笑地介绍说,这是严冬冬,著名小变态,就喜欢自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冬冬,毫无疑问,当时就吓了我一跳,因为他那个军包里,背的都是砖头。

我在协会第一年十分惨淡,不仅是著名的体力不好,性格上也是个天真脆弱的小姑娘。第一次野营去海坨探路,掉队之远难以想象;第一次小五台,走断了两个脚趾甲。集训开始的时候,我的脚伤口太深不能愈合,跑鞋穿不上;到了要测试攀岩线路的时候,还没有学会八字结,最后是王凯愣把我吊上去的。但是我喜欢,喜欢秋风起时满山伏倒的黄草,喜欢阳光照耀下的白桦林,喜欢山脊上的烈风和冰雪,喜欢和视线水平的白云,喜欢辽阔的蓝天。直到现在,只要想起那些壮美的山河,我依然情不能已,热泪盈眶。

那两年我的生活是很规律的。每天下课后训练,跑步,负重,攀岩,周末就跟大家去野营或者拉练。大半年后我也能像冬冬一样背着砖头去拉练了。冬冬那时还不像后来那样技术好,他更像一个让人担心的人。一方面他热情高涨,把全部精力放在山上,另一方面又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冒进,不够安心。我们几个菜鸟都怕跟冬冬出去野营,比较喜欢跟更稳健的老队员出去。事实上冬冬很少当队长,大概老队员们也不放心。

冬冬的业余爱好是跑步和钻研技术。他经常和小徐纯粹为了爱好在学校里跑上万儿八千。小徐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的人,和冬冬一样不修边幅,经常穿着跑步的紧身裤在学校里晃。难看不说,还经常不洗澡,浑身汗味儿。那时小徐是和冬冬走得很近的朋友,是队里的两个技术派。

所以我经常想,冬冬这样的牛人,对我这样体力不济的菜鸟是很鄙视的。除了训练和野营,我们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到了05年,大概是经过04年一年苦逼的训练,我的体力忽然突飞猛进。到集训的时候,跑步总在第一梯队,测10000米那天跑了女生第三,好像是52分钟,大概是我这辈子的最好成绩了。拉练和负重也不成问题。但那年有很多意外状况,申请登山的女生很多,而我又依然是个天真弱智的小姑娘形象,看起来怎么也承担不了登山的重任。我忘了因为什么原因我缺席了几次力量训练,于是我就自己在课后一个人去补训练,背着几十斤砖头爬楼,二十层。我一个人在那里爬楼,不为了做给谁看,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有一天晚上我爬着爬着忽然看到苏大,他不知道怎么知道我补训练的事,带着冰棍来慰问我。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此后他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天使一样。

当然结果是预料中的。我只列入了登山队的替补名单,但是被任命为科考队所谓的副队长,小徐是另外一个副队长,负责课题。我对这个结果非常坦然,反正对得起自己。公布名单那天好几个平时不那么熟悉的队友忽然提议说一起去东操吃西瓜,有冬冬,小徐,鼠标等等。他们买了西瓜给我吃。我们没说任何和登山有关的事,吃完就各自散了。但是我很明白的感到,冬冬和小徐这样的牛人,竟然是肯定我这个菜鸟的,他们是看得到我的努力的。就像爬楼时候的冰激凌一样,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的西瓜。

在今天接完冬冬的父亲,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我跟小朱说,在协会,影响我最深的是你。小朱非常惊讶,因为我们并没有太多交集。我告诉他,在我没有进入名单之后,每个人都在安慰我,只有他把我叫到青青快餐把我骂了一顿。我记得一清二楚,他质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不错,挺够资格的了?不对,不选你就是因为你不够好,如果你没有办到任何事情,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不够好。我当时非常委屈,忍着不哭,小朱继续说:你是不是还觉得委屈啊?你打个布灵结(登山中要用的一种绳结)我看。你单手打一个我看。你闭着眼睛打一个我看。你带着防水手套打一个我看。你能吗?

我不能。我的眼泪全都回去了。从那个时候起,我看待自己的方式,做事的方式,都完全改变了。我成为了一个感情坚硬的人,不被打败的人,对自己苛刻的人,做事一定要到最好。绝不委屈,绝不抱怨,绝不示弱,绝不脆弱,绝不找理由。成熟是一瞬间的事。

我避重就轻地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跟小朱提起这一幕的时候,他说,啊,是的,对那天似乎还有一点印象。然后他忽然说: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是吗?即使在别人痛苦的时候,也会用最锐利的话去苛责别人,用最严格的要求去要求别人。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一天,我想他做的没有任何不对,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遇到的人和事会深刻的改变我们。那一天所带给我的,有许许多多的获得和失去,直到今天依然烙在我身上。

那一年的科考非常顺利。我觉得我算得上尽职尽责。上了高原以后,大家都在高原反应,到安多招待所,阿颠他们空身上楼都困难。我状态特好,在冰雹和雪天里背着自己和队友的书包,抱着一箱一箱的书,上楼,下楼,上楼,下楼。然后就是送发烧的队友去当雄医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比我年龄大,但也许是因为之前小朱的责问,那一趟旅程中我觉得我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什么都能承受。

科考之后我离开了山野协会。成长总是伴随着伤害,同样因为小朱的责问,我没有办法再面对这个集体,我总认为我在队里是完全彻底的失败,即使尽全力也得不到承认。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之前的训练,我的膝盖出现了问题,那年秋天跑马拉松到一半,膝盖就像没油的机器一样咯吱作响,医生说得歇很长时间。实际上直到现在也没有好转。我就那样忽然离开了朝夕相处的集体和朋友,回到系里开始从头干我的老本行。当然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记得在我离开协会、冬冬毕业失业以后,我们各自度过了很低潮的时间。我最开始做校媒,后来混迹于外面的各种媒体,然后又迷上影像,做片子做编剧。冬冬没有工作,也没有登山的机会,更没有钱,一切都在黑暗中摸索。夜里他在bbs上发信息叫我去吃烤串,让我请客。我们默默地吃过几次烤串,有一次他说,我们是一类人。我吓了一跳,因为和他比,我是多么世俗和现实,他是多么理想和自由。

那时候我还写过一个武侠小说连载,把队里的人都编了进去,叫《山野群侠转》,冬冬的角色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师叔。冬冬对那个故事大赞了一番,后来自己写了一个魔幻连载,规模宏大,有正方若干阵营、反方若干阵营、中立方若干阵营,以及不明方“半精灵浪人”——这个阵营的代表人物是小徐,还有一个更神秘、亦正亦邪的人物是我,他给我的人物介绍上是“继承人”。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还写过这么一东西,而且因为没有写完,我始终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最后命运如何。没有机会去问他了。

那一年在吃过几次烤串以后,我们继续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06年我和三个朋友一起在滇藏徒步,翻山过河,壮美难言。07年他入选了国家登协登珠峰的队伍,而我开始向往中东。08年我带着300美金去完全陌生的中东,当黑导游卖拖拉机卖钻石,混了一年。冬冬登顶了珠峰,然后开始尝试自己登山,找到了自己的登山搭档。也许他曾经指望远在英国留学的小徐会成为他的搭档,但小徐和我走到了一起,我们为了共同的世俗的幸福生活而努力,再也不会回到冰冷的雪山上。有一年小徐从英国给冬冬带了几个冰镐的镐尖,我约了冬冬在清华南门见面。他依旧很腼腆地道了谢,随口聊了几句就告别了。那好像是我和冬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再然后,小徐成为了老徐,我的先生;冬冬成为了一个自由登山者,一个和冰雪为伴的人。

离开协会之后的生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许多尝试,许多失败,许多精彩,许多孤单,许多风景,许多独自承受的时刻。我一度以为我已经远远离开了在山野的日子,离开了我爬过的山,跑过的步,背过的砖头,然而当今天我站在冬冬的照片面前,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扯淡。有一天老徐跟我说: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后来认识的人不可能真的得到我们的心和信任,因为他们无法体会到曾经发生了什么。是的,那些山河改变了我们生命的轨迹。无论对于他这个留在山里的人,还是对于我这个离开山的人,都是一样。当我在那些丛林,戈壁,沙漠,隔离墙,难民营里,我没有感到过恐惧,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没有感到过空虚和迷茫。对冬冬来说,在面对那些陡峭的雪坡、晶莹的冰壁、寒冷的睡眠的时候,他享受这一切。

得知冬冬离开的消息已经一周了,我并没有觉得他已经真的永别了我们。因为他和多年前的rockwolf一样,本身就是精神上的存在。冬冬和rockwolf,一个登山一个攀岩,都是协会的骄傲,如今都已经最先离开了我们。活下来的都是俗人。在棍家里剪完纪念冬冬的短片,意识到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见不到他腼腆的笑容,红色的身影,和说“猪”这个字时搞笑的方式,才知道是永别。我更愿意相信他依然在遥远的地方登着某个未名的雪山,而他的灵魂早已超越身体所能达到的高度。就像他所希望的,他成为了自由之魂。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喝光啤酒,敲下这些从不对人说起的话,我在想山野带给我们什么。它让我见到真正壮美的风景,对普通景色难以动心;它让我见到博大的胸怀,高远的心灵,对寻常人事不能动容。小桥流水,风花雪月,勾心斗角,男欢女爱,名利权钱,都轻如鸿毛,难以入怀。它让我们走得更远,经历更多,从而也让人更孤独,更寂寞。许多风景无法分享,许多经历烂在肚子里,许多眼泪流不出来,许多欢笑遗失在过往。在山野的日子给了我们勇敢的心,让我们可以走在自由的路上。这是一种平静的力量,这是脱离形式的自由,这是一份礼物,爱和痛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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